一个哥们儿戴着一顶有驴耳朵的黄帽子,咧嘴,微笑,牙有点儿脏,一只手挡住半张脸,眼距很宽; 这幅画大约创作于1537年,来自一位荷兰的无名画家,名为《透过手指看的疯人肖像》(Portrait de fou regardantà travers ses doigts)。它是卢浮宫新展的宣传海报。

展览的名字是第一时间吸引我的原因——“疯人之像,从中世纪到浪漫主义”(Figures dufou, du moyen âge aux romantiques),你管它叫“傻瓜之像”或者“愚者之像”也可以;“fou”在法语中是“疯”也是“愚”。疯和愚,大多时候也傻傻分不清——我几乎是“雀跃”地跑去看这场展览的(超过350件绘画、雕塑、珍贵或日常的物件、书籍、版画和手抄本; 看上去是做好了充分准备且雄心勃勃的),也怀揣疑问: 卢浮宫到底怎么定义“fou”?



1.《取出疯石》,只看博斯


如果你也准备去看“疯人之像”,记得确保手机连接上网,因为在每一件作品、每一个展签背后,大量的信息需要我们时不时搜索,或者以最快速度向ChatGPT请教;甚至说“5分看作品,5分听故事”也不为过。但时间毕竟是有限的,如果有一定不能错过之“疯”,我会选择把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看够。

中世纪时人们认为疯子的额前有“疯石”,只要把这块石头取出来 ,他们就会变成正常人。这是博斯作品《取出疯石》(The Cure of Folly, Extraction of the Stone of Madness)描绘的场景。

“医生,快凿开我脑中这块石头吧,我的名字叫鲁伯特·达斯。”  画的边缘,金色笔迹写着这句话。鲁伯特·达斯(Lubbert Das)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荷兰文学作品中,常常是肥胖、懒惰的蠢蛋。画面中心被绑在手术椅上的是一个面如死灰的胖病人,穿着大红紧身裤,木屐整齐地放在椅子下面。头戴“漏斗帽”的外科医生拿着手术刀;当他切开病人的头皮时,取出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一朵花。一支郁金香。桌上也有一支。在16世纪的荷兰,郁金香是和愚蠢、疯狂联系在一起的!

旁边的修士手执酒壶,侃侃而谈。头顶着书本的修女靠在一张桌子上,冷眼旁观。在这两位权威人物的见证下,一切变得无比合理。远处地平线上是城市、村庄、教堂剪影,平静辽阔,正在吃草的羊,牵着牛耕田的人,挤牛奶的妇女,在那之外是无限蔚蓝……

那个年代,江湖医生在乡间游荡,为疯人凿开头骨取出“石头”不过是一场把戏。博斯把画面放进圆框,像放进一个窥视孔,一把放大镜。 

博斯这个中世纪画家被认为是20世纪的超现实主义的启发者之一,他的大多数作品充满疯子、傻瓜、恶魔、半人半兽,以及大量象征符号。有人认为他的画本身就是疯子幻象,也有人认为其中隐藏着异教徒的秘密语言。

这种秘密语言的大杂烩巨作,除了在课本上出现过的《人间乐园》(Movimentos Artísticos)外,在这次卢浮宫展览里我们能亲眼所见的,是一样有名的《愚人船》(Ship of Fools)。绘画蓝本来自人文主义作家、“愚人文学”创始人塞巴斯蒂安·勃兰特(Sebastian Brant)的同名讽刺作品,八千行叙事诗文。载着111个愚人的大船正前往愚人天堂——拉哥尼亚。111个愚人,淫荡教士和修女、宫廷弄臣、嗜酒小丑……每个人代表一种“愚蠢”。

这艘船没有舵也没有帆,桨也是假的。船上的人狂饮暴食,寻欢作乐,并不在意船会否沉没。博斯曾说,“这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我们吃、喝、调情、欺骗、愚蠢地游戏、追求无法实现的目标”。  

目睹真迹:画面正中,以一位教士和弹着鲁特琴的修女为中心,他们张开嘴,准备咬一张悬挂在桅杆上的面饼。桌面上摆着象征情欲的樱桃。他们下方的水中,有两个可怜的落水者,一个在水中举着碗,一个扶着船沿。修女身后,一个奇怪的人,头顶着一个杯子,他的身边,另一个修女手举水壶,正要砸向躲在船头的年轻人。画面右侧,一个张嘴的红衣人,手里似乎拿着船桨,但其实是一把大勺儿。身侧的酒桶,一个正趴在船边呕吐的卷发醉酒男子。醉酒男怀抱一棵树,树上坐着佝偻着背喝酒的小丑。

细看会发现,小丑是掌舵者。他身上挂满铃铛,手中拿着象征疯狂的“人头手杖”(展览里就有一个黄杨木制作的手杖(Marotte),顶上有颗小丑头。题外话,后来有很多香水瓶的设计也被叫做Marotte,这种瓶子都顶着“小帽子”)。船的桅杆上方绑着一只烧鸡,头戴尖顶帽的男子举着刀,想要切断绑着烧鸡的绳子。据说这源于荷兰谚语,“吊起烤鸡尽情吃喝。”桅杆上飘新月旗帜, 顶端的一棵树上,代表邪恶与异教的猫头鹰审视着疯狂的所作所为。

“ 漫无目的漂流,从未抵达港口。今天看,我能体会到的是一种末日来临前,一切不再可畏,一切皆显病态的感觉。“要是你能够从月球上俯瞰……你会以为你看到的是成群的苍蝇或蚊子,正在那里互相争吵、打架、搞鬼、偷窃、玩耍、生育、缓缓变老、随后死去。

很难相信,这些小生物尽管生命短促,却会闹出如此之多的麻烦事和悲剧。有时一次短暂的战争或一次瘟疫的蔓延就会立刻带走和毁灭掉数以千计的生灵。”——伊拉斯谟(D. Desiderius Erasmus)《愚人颂》(Moriae Encomium)

疯狂的是,和“疯狂”的作品相比,博斯本人似乎过着另一种人生:1450年出生于安特卫普附近的一个艺术世家,13岁走向职业艺术家的道路。平淡而规律,一位称职的丈夫,一位虔诚的信徒,一位模范公民。

在博斯死后,他的很多作品被教庭以“不道德”的罪名焚毁(谁记得他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呢?!),加之他的大多数作品并没有亲笔签名或日期标注,目前能确认出自博斯之手的画作,仅只有25幅。



2.傻瓜我们都一样,被爱情伤了又伤


非同寻常的“疯人”究竟是谁?他可能手持权杖,穿着五彩服装;他可能诉说其他人保持沉默的真相。他是否也乘坐在一艘漂泊的船上?是否该被开颅、囚禁、戴上康拉德·苏森霍弗(Konrad Seusonhofer)制作的铁盔?还是像杨·马特伊科(Jan Matejko)1862年画的那位斯坦奇克(Stańczyk)一样忧郁?

“疯人(或者说愚人)一开始出现在《旧约》诗篇:否认上帝的人,正因如此,他将自己置于世界的边缘。”策展人伊丽莎白·安托万-科尼希(Élisabeth Antoine-König)在介绍展览时提到。这个个时期也有另一类“愚者”,与前一类正好相反,这些人是圣方济各(François d’Assise,天主教方济各会创始人)的追随者。14世纪起,宫廷疯人兴起,逐渐成为王权智慧的对立面。他们的讽刺和批评言论被接受。疯人(愚人)也成为了游戏中的角色,譬如象棋棋子,还有15世纪的欧洲塔罗。最早的塔罗牌这次呈现在展览中。不久之后,愚者的形象发生转变,成为颠覆性的、放荡不羁的象征,嘲笑传统的宫廷之爱。接着,国王的弄臣登上历史舞台,不仅被赋予了对主人直言不讳的权利,还成为异教狂欢节的代表人物……”

如果换一个更细微的角度切入,好轻松地解读“疯”的主题,那么可以从那些“爱情”入手。疯人,象征爱情的尺度,或失度。从最早的作品开始,疯和爱就不可分,譬如那个中世纪的铜水罐让人目不转睛:菲利斯(Phyllis)背骑亚里士多德。关于这则故事,不用费力搜索就会发现各种版本的演绎,从绘画到眼前这个高30多公分的罐子。那个历史阶段,幽默和讽刺占据了爱情的主题。

与此同时,爱情里的激情也是一种使人失去自我的疯狂:就像中世纪文学作品里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圆桌骑士们必须伴随着爱之炙烈,譬如兰斯洛特与亚瑟王王后发生的恋情;另一号情种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公主的爱情故事……保存下来的精美的象牙匣子,还有那些插图手稿,都刻画了精彩的情节。

但很快,一个新的疯人角色出现:他常常扮演女人和情人之间的插足者,如伊丽莎白所说,“嘲笑着骑士精神,彰显爱情中欲望的一面”。欲望无处不在,花园、妓院、浴室……那一幅题为《点心》(La Collation)的挂毯。享受美食的男女志得意满,美食进入口腹,欲念的饥渴随之而来。

疯人时而是情欲的参与者,时而是评论者,也爱扮演警告者的角色,警告那些沉溺于放荡的人:死亡正在等待着他们。而死亡最终也将疯人自己卷入《骷髅之舞》(Danse Macabre)——疯人最高级的形态,讲述着肉体之爱的虚妄,生命的短暂脆弱。“虚空”(Vanités)的核心。《骷髅之舞》里,骷髅带领教皇与国王,乞丐与小贩,一同起舞。

应该就是疯与爱的全部表达了:从哲学的,激情与世俗的,到纯爱和英雄主义的,对英雄主义嗤之以鼻和对欲望坦诚相待的,再到承认一切缥缈虚无的过程。鲜活地,给我们上了人类罗曼史上的怀旧一课。



3.戈雅:如果我是那个疯子呢?


回到“作为艺术家”的角度,有一点很有趣:疯狂这个话题怎样影响着他们?正常人?边缘人?艺术家的角色,像极了一句中国“名言”,不疯魔,不成活。因为这是一个不争事实:很多艺术家的脑子里似乎装着另一个宇宙空间;借用对福柯《疯癫与文明》一书的评价,“该书写的实际上完全不是精神病,而是一些艺术家和思想家的生活、言论和作品所富有的哲学价值”。 还有罗纳德·大卫·莱因(Ronald David Laing),这位苏格兰精神病学家将“癫狂”(madness)描述为一种可以打开通往更自由、更高阶意识状态(或者说超智识状态)的探索之旅。 

卢浮宫的展览以19世纪为终点,这一部分设定在浪漫主义时期,有法国现实主义画家与雕塑家居斯塔夫·库尔贝(Jean Desire Gustave Courbet),有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 Goya),有莎士比亚。最后的最后,疯人在雨果的笔下浴火重生,以加西莫多(Quasimodo)的形象感动世人。“在这段时间里,疯人成为了艺术家自我认同的象征。他们思考:如果我是那个疯子呢?” 卢浮宫博物馆新任馆长劳伦斯·德卡斯(Laurence Des Cars)说起。

浪漫主义听起来很美好,实际上并不是那种“浪漫”,更多的是与古典主义对立的表现,是画家个人思想和情绪宣泄的一种感性,有时带着所谓丑或恶,像是戈雅的代表作《疯人围场》 (L’Enclos des Fous)。戈雅说,这幅画是根据他年轻时在萨拉戈萨亲眼目睹的场景画出来的。他承认创作这个系列是为了反映他自己的自我怀疑、焦虑,担心自己会疯掉的恐惧。

画中的院子非常荒凉,被囚禁的精神病患者们被高墙拱围,戴着镣铐。有人摔跤,有人蜷缩,有一个执鞭的看守,所有人沐浴在灰绿的灯光下。据说自1922年的一次私人拍卖以来,这幅画一直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没有很多人能把戈雅写好,因为大多数的我们没办法进入他大脑回路的一星半点。福柯写过他,他说:“绘制疯人院的戈雅一定亲历过虚空中的那片人肉之林,裸露的围墙包围了赤裸的身躯,在那里 他也曾体验过某种时代的悲情……戴三角帽的男人并没有疯,因为他在他裸露的身体上贴了一顶旧帽子;但在这个戴着帽子的疯子身上,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从发达的肌肉中升起,那野蛮不可思议和不被束缚的青春活力。”疯人的姿态,张扬了黑色的自由。

《狂想曲》(Los Caprichos)是戈雅于1797-98年创作的80幅版画。《理性崩溃,妖魔作祟》(El sueño de la razón)是第43幅,在整个系列中最富盛名。而《愚行》(Los Disparates)则是戈雅生命的最后几年的版画创作。1824年,他离开西班牙搬到法国波尔多时,把这些看似未完成的作品留在了马德里。《狂想曲》和《愚行》呈现的是另一种疯,并非疯人院的疯,而是将我们与魔法世界的旧秩序、梦幻般的飞行、栖身于枯树上的女巫联系起来。

疯狂难道不是人类独有的特质吗?La folie n’est-elle pas le propre de l’Homme ?——布莱兹·桑德拉尔Blaise Cendrars,冒险诗人



4.意外的表演


展览期间,一部由弗朗索瓦·沙尼奥(François Chaignaud)创作的舞剧《小丑女》(Petites Joueuses)在卢浮宫演出。舞台设置,选择了卢浮宫部分中世纪护城河和塔楼区域。沙尼奥将这些建筑元素与舞蹈结合,自然而然,表演也是对历史的回应。

轻盈的镜子、红色的大气球,舞台呈现出一种奇幻氛围。夸张的肢体动作,灵感来自中世纪艺术中疯人的姿势,尤其是对《死亡舞蹈》和《摩尔人舞蹈》的模仿——在历史的边缘跳舞,像我们初走进展览时,进入边缘世界的感觉:那些13世纪的手稿,描绘着怪异、混杂、滑稽的生物,那些形象慢慢扩散,扩散到卢浮宫的地板和天花装饰中……

回想我自己一开始怀揣的疑问,疯子、愚者、精神病症(psychosis)和癫狂(madness)……我突然想起俄罗斯的圣愚,他们通常是游民传教士,浑身污垢,半疯半癫半裸,有些人几乎不能言语,但他们的声音却被解释成神谕。

“凡俗与神圣交织。我们呈现的是一个反转的概念,还有一面疯人递给我们的镜子。这既让我们反思他者,也让我们审视自己。”策展人伊丽莎白总结。

疯人与愚者无处不在(Partout sont les fous),智者又在哪里(Où est le sage)?

我提到,“fou”在法语中既是“愚”也是“疯”。有个瞬间想起一个巧合:在中文世界,相声里常用的一个词语是“fou”(读音为“富”)。这个词代表的含义类似于“不对”“不正确”。演员在表演中出现差错或不够搞笑时,观众用“fou”来表示不满和调侃,例如呼声,拍手、摇头的动作。是的,除此之外,“fou”,无论疯或者愚,还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我们当下的语境中? 




出品人:Tiffany Liu
编辑:Tiffany Liu
撰文:徐卓菁
设计:Yizhou
图片部分来自作者拍摄,部分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