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与我们眼前的生命息息相关

穿过 Fotografiska 影像艺术中心马丁·帕尔 “简明扼要” 那个幽默却记录了当代社会变迁的宽广展厅，转身进入川内伦子 “遥远闪亮的星，在手中闪烁” 的影像场域之中，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就沉寂下来，原先高昂兴奋的情绪自然而然地就收束起来，隐没于内心之中的某个角落。无需任何语言上的说明，意识上的提醒，整个身体似乎都已经捕捉到了某种神秘且美妙的信息，需要我们将原本在意识中激荡的种种琐碎念想都自然地安放下来，用一种纯粹的平和去接收、感应、容纳、内化。

在这个同样幽暗的展览空间里，川内伦子用一系列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充满灵动瞬间的大尺幅摄影作品沿着展墙均匀规整地排列开来，仿佛是用一系列闪亮的窗户在幽暗的宇宙边缘划定一条清晰的界线。这条界线显然不是封闭式的、占有式的，而是双向开放的，既将我们引向遥远而幽微的浩瀚宇宙，也将我们带回到细腻温暖、敏感脆弱的内心之中。

这些作品主要由川内伦子的最新系列《M/E》以及正在进行的创作项目《An interlinking》组成。一如川内伦子以往的创作风格，日常生活中那些看起平淡无奇的事物，如锁链、水果、天空、绿道、石子、蛛网等，经由她的镜头，便被赋予了某种柔和的色调，总是能够焕发出令人惊叹的诗意韵味，在这样祥和静谧的日常景象中穿插着一些能够将人于不经意间带到远方的图景，如从飞机上俯瞰地面上蜿蜒流淌的河流，在寒冷中步行穿过冰原的一行人，从地下喷涌而出的喷泉，极微观视角下的冰花，抑或是在暗夜中露出一角的月亮……

这些景象让人突然之间换了个视角，从一个极为宏大的立场俯瞰那沉湎于日常生活之中的自己。这也仿佛在向我们传达一个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为什么此时此地的我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幽暗的空间里，这些作品如同暗夜中的星星一般，从远方俯瞰着我们。

在这次的冰岛之旅中，川内伦子看见了如地球的呼吸一般的喷泉，看到了超越人类时间的冰川，在休眠火山内部看到了从火山口倾斜而下的光线，这一些宛如神启的遭遇，如同圣光一般，不仅照亮了我们共同存在的地球，也照亮了我们不得不被包裹其中的时间，照亮了世间万物的存在也照亮了她作为一个渺小个体的存在。而那倾斜进休眠火山内部的光线让她将自己身处火山内部的这种状态与人类生命的诞生相联系，用她的话说，那个“形状让我联想到了女性的生殖器官。凝视这一景象时，我感到自己仿佛是被地球包裹的胎儿，与这颗星球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联结。”

和女儿一起看到的风景，就感觉特别的纯真

稍微留心观看，或许就会明白，在这个小小的若隐若现的空间内部，安放的可能就是川内伦子最为柔软、也最为关切的那份情感。作品《M/E》是“母亲地球（Mother Earth）”的缩写，从中不难体会到，川内伦子某种观看视角上的转变。

在从事摄影创作之初，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不论是在社会上还是经济上都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中。这显然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照片也好，我自己也好，都是一种悬浮着的感觉”。而贯穿于她作品之中的那种如幻觉一般的光线，对她而言并不是比喻，“对于无法看清世界的我而言，这样的色调恰到好处。我也希望用摄影来表现那个无法辨识清楚的中间地带。”女儿出生之后，她的视线则因为女儿的存在而发生改变。“在拍摄《M/E》的过程中，女儿始终在我的身边。所以和女儿一起看到的风景，就感觉特别的纯真。”

这可能恰恰是一种“母亲的视角”。也就是说，川内伦子自然而然地将对女儿的关怀与担忧纳入到自己的意识之中，当她想到小时候的时光时，很自然地就会冒出“现在，我的女儿是否也在经历着类似的时光呢？”的念头，在意识到“每一天，每一秒，我们都在接近死亡”的时候，她会想：“我的老去与女儿的成长同样进行着；而冰川的消融是否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继续，直到彻底消失？”那张燕子飞翔的照片应该很自然地会让人联想到《Des oiseaux》。这个作品拍摄的是她家附近的干洗店的屋檐上筑的鸟巢。从中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将自己对女儿的感情投射在了那几只燕子身上，把一个母亲对孩子那种喜爱与忧愁、快乐与牵挂深度交织的状态一点一点地袒露在那里，“幼鸟如果从鸟巢里掉落下来，可能就死了吧。自己在孩子身上感受到的脆弱性也有着共通的地方。”这样的关怀与担忧也同样体现在本次展览中那些孩子的作品中。

家庭日常生活的肖像照

这也让我想到去年在京都国际摄影节上看到的川内伦子与潮田登久子一起参与的项目“From Our Windows”。这个项目先是邀请到川内伦子参加，再由她推荐一名女性摄影家共同举办一场双人展。潮田登久子展出的是《冰箱》与《我的丈夫》，川内伦子展出的正是《Cui Cui》与《as it is》。川内伦子之所以会想到邀请潮田登久子参加这个项目，则是因为潮田登久子在2022年出版的摄影集《我的丈夫》。

1940年出生的潮田登久子早年毕业于桑则设计研究所，师从日本著名摄影家石元泰博与大辻清司，曾凭借摄影作品《冰箱》在日本深受好评。在去年那次展览中，潮田登久子在第一个展厅中便是用超大尺幅的《冰箱》系列作品覆盖了整个展览空间，传递出一种极其强大的威慑力。

1980年，女儿出生之后的潮田登久子与同为摄影家的丈夫岛尾伸三搬入位于东京豪德寺的一幢老式洋房。有一天，岛尾伸三买了一台好像快坏了的旧冰箱。 那是一台外形很大、很有存在感的冰箱。到了深夜，电机就像活了似的开始呼呼作响，这就让潮田心生疑虑，不知道如何是好。既然生活中来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她就萌生了拍摄电冰箱的念头，想以此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生活。于是，她开始以定点观测的方式进行拍摄。她决定分别拍摄冰箱的整体形态、冰箱门打开的状态和关闭的状态，作为一个组合，风格上采用6x6的正方形照片，冷静客观地进行拍摄。拍完之后，她也很想看看其他人家里的冰箱。随后，这个系列的拍摄就慢慢拓展到其他人的家里，如房东、父母和朋友的家。她以这样的方式持续拍摄了差不多16年时间，最后结集制作了摄影集。

这个作品表面看起来似乎与西方摄影领域中的类型学式的摄影有点相似，然而，这个作品却并不以分门别类为目的，更谈不上什么类型学的思考了。相较之下，由于潮田登久子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冰箱的造型本身，而是由冰箱的使用及其所处环境所透露出来的日常生活的质感，因此这个系列尽管有着整齐划一、极为规范的形式，但内里去透露出浓厚的生活的温度。由于冰箱是现代生活中的必需品，相应的与每个人的生活都牵连在一起，形成了某种共通的生活仪式。另一发面，恰恰因为这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必需品，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往往不会对它报以真正的关注，于是冰箱往往也成为了生活中隐形的见证者。

在潮田登久子的镜头下，冰箱俨然不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单纯的机械工具，转而获得了某种特殊的身份——守护并保证家庭生活正常运转的精神载体，或者可以说是某种有神性的存在。故而，这些庞然大物一般镇座在每个家庭内部重要位置的冰箱也就成为了反应特定人群的独特生活状态的象征物。给冰箱拍照就相当于给这个家庭的生活拍摄某种特殊的“肖像照”。可以说，一个冰箱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一个家庭日常生活的基本样貌。

既不属于妻子也不属于母亲的孤独

倘若要深究潮田登久子创作这个作品背后更为深层的原因，或许就隐藏在这个展览的第二部分《我的丈夫》这个作品之中。这并不是潮田登久子有意识进行拍摄的一个作品，它的拍摄贯穿在他们长达四十多年的日常生活之中，是她在忙于操持家务的间隙之中，基于摄影家的直觉，随手拍摄下来的一些照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照片只是被随手放在某个角落里，等到将要搬家的时候，潮田登久子甚至要将其当废物处理掉，还好岛尾伸三制止了她，才得以保留下来。有意思的是，可能恰恰是因为没有那种一本正经的创作意识，这样的照片却非常完美地保留下来她在拍摄当时的真实状态与情感。

表面上看，这些照片拍摄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场景，家里面一些不起眼的零碎物件，百无聊赖的窗外风景，孩子无忧无虑的嬉戏打闹，身为丈夫的岛尾伸三在这个家庭中的不同状态，以及丈夫缺席状态下的日常，很多都是她在丈夫和女儿不在身边或上床睡觉后随手拍摄的，没有任何深思熟虑的目的，然而身为妻子与母亲的潮田登久子对这个家庭的关爱与忧虑，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欢乐与孤独便这样自然而然地融汇在这不经意的一瞥之中。回顾这些照片，她感慨道：“因为手上有照相机这样一种小房间，让我获得了不受任何东西控制的时间。这是我在持续摄影照片的漫长岁月里看到的自由”。

这个作品虽然名为《我的丈夫》，但其中却穿插了大量空无一人的照片。我们或许能够从中想象她在拍摄当时的那种状态——茫然地凝视着房间，丈夫不知所踪，女儿已经睡下，一个既不属于妻子也不属于母亲的孤独悄然而至。对此，摄影家长岛有里枝这样说道：“有一个年幼的孩子，还要竭尽全力完成眼前繁重的工作，在这样的生活中，突然一段无人陪伴的时光降临在潮田登久子的身上。这是一段非常安静，有点孤独，但却极其充实的时光。仿佛感受孤独这件事情本身都是一种快乐。”而正式这样的对孤独的咀嚼与品读，让人领会到生活的珍贵与美好。

在人工智能时代，整个世界的图像正在被重新定义，对于当代艺术而言，摄影仍然是当代艺术实践、教育、收藏和市场和核心元素之一。“另辟前卫：摄影1970-2000”展览的最后一章“今天的摄影”，将目光放在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初之间的摄影，艺术家们在回顾档案和扮演媒体考古学家的同时，继续在思考摄影的魅力，以及它如何作用于人类境况。

当我们静静地观看这些作品的时候，便能深刻地感受到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对热闹与孤独的复杂处境，随着一张一张照片的推移，一个历时近 40 年的故事，在时间的流转中逐渐清晰。在川内伦子看来，“这个作品的整体氛围、情绪和基调都与潮田女士之前的作品非常相似，但家庭这一拍摄主题则更为强烈，这多少与《冰箱/ICE BOX》系列有共通之处，让我仿佛看到了她的私生活。”

可以说，潮田登久子的摄影就源自于对私人生活的重视，因为重视所以需要好好地、冷静地去看清生活，也因为重视所以才会无意识地用手中那个“小房间”去将生活中的碎屑全都收集起来。回过来再看川内伦子的《Cui Cui》、《as it is》以及这次展览中的摄影作品，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

用川内伦子的话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时间的积累。我们都是晚婚，都是高龄产妇，在此之前的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是独自一人持续地在拍摄，在这个过程中，组建了家庭这种团队。在我一个人一点一点地在拍摄的时候，潮田女士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虽然潮田登久子的作品是黑白的、冷峻的、克制的且多少有点沉重，川内伦子的作品彩色的、亮丽的、奔放的、充满了美好的幻象，但蕴藏在她们作品背后的情感与愿望却是一致的，那就是对生活、对家人的关怀与忧虑，以及希望通过摄影获得自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