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南志阁艺术中心的幕布，12米高的机械姬矗立于上海花木时光里的户外广场，金属躯壳倒映着陆家嘴的霓虹 —— 这尊曾点燃Dior秀场的图腾，此刻成为空山基“光・透明・反射”大展的宣言碑。展览以半个世纪的回溯为轴，从1978年为三得利威士忌绘制的首幅机械稿，到镜屋中随呼吸起伏的机械姬，78岁的空山基用金属冷光解剖着人类欲望的基因链。

Oui Art 在展览间隙独家专访艺术大师空山基（Hajime Sorayama）及南志阁创始人南塚真史（Shinji Nanzuka），打造一场旷世三方对话，为这次空山基难得的艺术回溯盛宴，带来激动人心的注脚。

“庞大即是力量，亦是震撼。”面对仰视巨作的观众，空山基坦言创作的本质是“娱乐的圣宴”。当镜面将观众的身影折射进机械姬的关节缝隙，我们突然醒悟：这早已不是什么未来幻想，而是对达芬奇晕染法、葛饰北斋浮世绘的赛博转译 —— 一台以欲望为燃料的时空蒸馏器正在考古轰鸣。

一场商业委托引发的革命

身体政治的金属宣言

东方美学的赛博转世

将空山基的作品视为日本美学“幽玄”（Yūgen）的机械变体绝不为过，他对金属肌肤的光泽雕琢，恰似琳派画家尾形光琳以金箔捕捉月晕的“付立”技法 —— 通过六十层喷枪渐变模拟银器氧化过程，使钴合金表面产生“呼吸感”。这种对物质生命力的执念，与GPT时代AI生成的虚无光影形成残酷对比：前者是工匠对材质的驯服，后者是算法对视觉的殖民。  金属既是遮蔽的衣，又是敞开的窗。空山基用工业材料重构了葛饰北斋《喜能会之故真通》中“欲显还藏”的东方语言。  

Q1：您最早的金属机器人形象诞生于1970年代末，是为三得利公司设计全新的机器人形象，这个形象您是如何让想到的？

最初接到这个委托，是听闻《星球大战》即将上映的消息时，有人找我为三得利威士忌广告绘制机器人插画。我向来钟情金属质感，也自信能画好，便接下了这份工作。

スターウォーズが公開されるというニュースを聞いて、サントリーのウィスキーの広告用にロボットの絵を描いてくれという依頼があったのが最初です。金属は昔から好きだったし、描けると思ったので受けました。（日本語）

1961年加加林的太空旅行，以及随后阿波罗计划实现的登月，在60年代之后引发了埃ーロ·阿尔ニ奥（Eero Aarnio）、埃ーロ·沙里宁（Eero Saarinen）、维尔纳·潘顿（Verner Panton）、皮埃尔·保兰（Pierre Paulin）等人所代表的“太空时代（Space Age）”工业设计的巨大热潮。在电影界，也诞生了《2001太空漫游》《异形》《星球大战》等一系列在70年代以前围绕“神秘未知的宇宙探索”主题的作品。空山基于这些影响创作出的作品，我认为应当更多地从设计或电影等语境中加以解读，而非从学院派美术史的脉络出发去理解。

空山的 Sexy Robot 系列并非诞生于严肃的美术史谱系中，而是商业美术中的“Pin-up（性感海报女郎）”文化的一种进化形式。然而，考虑到空山所描绘的创造性在21世纪之后对更广泛的文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我们有理由认为，其作品在当代艺术的主流体系中也具备无法忽视的重要性与力量。

Q2：从三得利的机器人形象到机械姬中间发生了什么？

过去酒类广告中经常使用POP女孩的照片，所以我把它们画成了拥有金属皮肤的女性形象。这一作品受到了好评，人们希望我创作更多，最终发展成了一个系列。

昔から酒の広告にはピンナップ（セクシーな女性の写真）が使われていたんですよ。私はそれを金属の肌を持った女性として描いたんです。それが評判が良くて、他にももっと描いて欲しいということで、一連のシリーズになりました。（日本語）

对空山基而言，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自然演进。作为当时广告界炙手可热的插画师，他将自己痴迷的金属质感融入擅长的女性海报创作中，由此诞生的金属肌肤女性形象，不仅将传统海报提升至全新高度，更在设计美学与人体可能性双重维度上，开辟了前所未有的价值空间。

Q3：1980年代您的作品风格与流行文化（如科幻电影、时尚）产生强烈共鸣。这种时代氛围如何影响了您的表现形式？

《机械战警》之类的作品似乎也受到了我的影响，Mugler 也曾说过他是我的粉丝。文化正是通过这种相互影响不断发展下去的。对我来说，比起电影或时尚，活生生的人类（缪斯）才是更重要的灵感来源 —— 笑。

ロボコップなんかも私の作品から影響を受けているようですし、Muglarも私のファンだと言ってたので、文化はそうやってお互いに影響し合って発展していくものなのです。私にとっては、映画やファッションより生身の人間（ミューズ）のほうが、作品のインスピレーションとしては重要ですがー笑。（日本語）

我认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空山基作品产生的影响力已经远超过他当初所受的灵感启发。无论是《机械战警》的经典形象，还是近年碧昂斯演唱会的前卫造型，亦或是路易威登2015年"Digital Girl"数字企划，当代众多创意作品中都能清晰看到空山美学的影子。这种持续发酵的文化影响力，本身就是对其艺术造诣最有力的证言。

Q4：1990年代后，从单一机械姬转向更复杂的机械生物的原因是什么？

我创作的“机械女体”系列作品，展现了一种人类机械化改造的科幻图景。这类作品最初仅在特定亚文化群体中引发共鸣，但如今已发展出更深刻的社会实践 —— 例如我的好友前田ケロッピー（Keroppy Maeda）就致力于身体改造技术的探索。这种现象或许表明，某些曾被视作边缘的审美取向，实际上可能成为推动社会进化的特殊动力。

ガイノイドといって人間が機械化するというファンタジーを描いています。当時はフェティッシュの人たちだけのカルトでしたが、私の友人のケロッピー前田のように、今では真剣に身体改造をしている人もいますし、まあそういう一部の反社会的な性癖が世の中を進化させることもあるということじゃないでしょうか。（日本語）

空山基的创作受到人体改造亚文化的影响，于上世纪90年代开创了其标志性的机械女性系列作品。该系列最初仅在小众审美群体中受到关注，但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这些作品因其对"技术实现永生"这一命题的前瞻性探索而获得广泛关注。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艺术家本人可能并未预见到这一发展，但其作品所构建的美学体系确实为相关技术伦理思考提供了富有启发性的视觉参照。

Q5：千禧年开始在透明机械姬橱窗装置中，为什么会想到采用玻璃材质？

正如《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等科幻影视作品中的人造人场景所示，我的创作与这类主题具有高度的美学共通性。此次作品的诞生源于NANZUKA团队的企划提案。当光线在镜面箱体中产生多重反射时，观者能获得独特的视觉愉悦体验。

ブレードランナーとか攻殻機動隊など漫画や映画で人造人間を作るシーンがあるでしょ。私の作品は親和性が高いので、NANZUKAの提案で作ったのがきっかけです。箱の中で光が反射を起こすので、見ていて気持ちがいいんですよ。（日本語）

为了让观众能更立体、更真实地感受他的世界观与美学，空山创作了许多三维作品与艺术装置。他对传统学院派艺术体系保持着审慎的反思态度，而更注重通过娱乐化的艺术语言实现美学传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将观众带入空山世界的装置作品，正是对他艺术初衷最真诚、最坦率的表达。

Q6：日本艺术界中，许多艺术家都对欲望这一主题进行了深刻的研究和探讨，如摄影师荒木经惟、森山大道，以及会田诚、横尾忠则等艺术家。您如何看待自己的创作在这一体系中的位置？

从艺术发展的本质规律来看，人类的生命本能与艺术创作冲动具有不可分割的关联。艺术家作为社会中的特殊群体，往往保持着对主流价值体系的批判性思考，这种特质使其创作不可避免地反映出原始的生命力表达。纵观艺术史发展脉络，类似主题的创作实践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存在，只是由于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认知局限，部分作品未能得到应有的关注与传承。

人間はSEXを否定したら生存できません。アーティストは社会性を無視して自分の衝動に正直であろうとする反抗分子なので、抑えられないんですよ。芸術の歴史を遡れば、世界中で同じような作品はあり溢れていますよ。ただ、社会が抹殺してきたから、あまり知られていないだけです。（日本語）

正如空山基先生一贯强调的，生命的存在与发展离不开本能的驱动。艺术家在特定创作条件下，往往需要突破社会常规与既定认知的局限，这正是催生创新性艺术成果的重要动因。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对艺术家的评价应当置于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考量 —— 不同地域的社会发展进程、文化传统与时代背景，都应当成为艺术评判的重要参照维度。我们应当避免以单一的价值标准或社会规范来评判艺术创作的多元价值。

Q7：您在数个采访中都提到自己喜欢的是金属和女性之美，是否可以谈谈欲望对您创作的意义？

对于金属光泽的独特审美，如同孩童逐光般纯粹本能。这种感知与女性形象的塑造，在我创作内核上是同源共生的。

赤子と鳥は光に無条件に反射するんです。私の脳みそは進化しそびれて、永遠に金属の光をセクシーだと認識し続けているんです。それとマザコンのわたしの女性への憧れは同一なんです。（日本語）

那是空山基展现出的非凡的美学境界。在其艺术理念下，无论是机械女体、恐龙还是真实人体，所有创作对象都被赋予神圣化的艺术升华。值得注意的是，其作品在年轻女性观众中获得了广泛共鸣，这一现象有力印证了其艺术创作超越性别刻板印象的深刻美学价值。

Q8：机械姬的身体是有标准比例吗？如果有的话，这个身材比例来源是什么？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形象。除此之外，已无需多言。

私が考える女神像です。それ以上に説明はできません。（日本語）

Q9：此次展出12米高巨型机械姬，大家仰头看的时候体验感是完全不一样的，您喜欢大家仰头看您的作品，从四面八方去拍摄她吗？当巨大化后机械姬的情感有什么不一样？

庞大即是力量，亦能创造震撼。我始终追求以作品带给观者震撼灵魂的冲击，对我而言，艺术创作本质就是一场视觉盛宴 ——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件作品堪称我的巅峰之作。

大きいことは強さであり、驚きです。私は自分の作品で人をびっくりさせたい。私にとって自分の作品は、エンターテイメントだと思ってますので、 その意味でこの作品は私の最高傑作の一つです。（日本語）

这座巨型雕塑作品是2018年为迪奥东京大秀特别创作的艺术品。当时在秀场仅限VIP嘉宾鉴赏后，作品在我仓库沉睡了五年之久。此次能首次向公众免费开放展出，我们深感欣慰。本次展览也得到了上海浦东新区文旅局以及上海花木时光里的大力支持，对此我们表示衷心感谢。

Q10：众所周知您早年有着从广告行业跨界到艺术领域的经历，如今似乎这种跨界探索的案例变少了。在您看来，广告与艺术之间的互动是否发生了某些微妙变化？

对我而言，创作的本质从未改变。无论是商业委托还是自主创作，我始终保持着纯粹的创作态度 —— NANZUKA将其定义为艺术作品，而我只是在描绘自己热爱的世界。

私にとっては何も変わりません。同じです。NANZUKAがアートだと言って持っていっているだけで、私は仕事であれ、なんであれ好きな絵を描いているだけです。（日本語）

Q11：现在全球年轻一代都喜爱虚拟体验，机械姬在未来会如何演变？

我不知道，我更愿意把这些想象留给年轻人。

さあ、私にはわかりませんので、若い人の想像にお任せします。（日本語）

是的，我们美术馆也正积极拓展新媒体与创新概念的展示维度，尤其注重提升艺术体验的沉浸感。长远而言，我们甚至希望能打造一个可与迪士尼乐园相媲美的艺术体验空间 —— 这虽然听来有些天马行空（笑）。

Q12：黄金机械姬中的叠影充满神性，您畅想下100年以后大家会怎么看待机械姬？

如果能有更多像您这样的知音，我的作品或许就能载入艺术史册。坦白说，我的终极抱负是在五百年后，获得超越达·芬奇的艺术评价 —— 这虽是个狂妄的梦想（笑）。

あなたのように神々しいと思ってくれる人が増えれば、私の作品は歴史に残るでしょう。５００年後にレオナルドダヴィントよりも評価されるのが、私の目標です。（日本語）

确实，空山基先生将其创作视为“女儿”与“女神”的完美化身。或许百年之后，类似其作品风格的生化人将不再罕见 —— 届时，我们诚挚期待空山先生的原作能出现在全球顶级美术馆的殿堂中。

Q13：本次展览以“光・透明・反射”为主题，可以聊聊对这三个词的理解？

本次展览主题直接取自空山基先生阐述创作理念的原话。须知，仅用颜料三原色加白色这四种基础色来表现光线与透明质感，实为极具挑战的艺术实践 —— 这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他通过精妙的反射与高光表现技法，成功营造出令人叹服的光学幻觉。我们诚挚期待观众能亲身体验空山基毕生都在挑战的技法与超凡美学的艺术成就。

Q14：本次展览由多个展区构成，各展区在设计风格上各具特色。能否挑选几个展区，与读者分享它们的美学设计思路？

此次我们首度推出了影像装置作品。虽因场地限制未能实现完全独立的沉浸空间，但我认为这仍是体验空山基艺术世界的一次全新突破。

Q15：本次展览是对空山基艺术生涯的一次系统性梳理，在策展过程中，是否发现了某些被忽视的细节或新的视角？

这是首次将空山基先生从70年代后期至最新作品汇聚一堂的展览。通过纵览艺术家跨越五十年的创作历程，相信观众能深入理解其一以贯之的美学追求。在每件作品中，他对哪些细节倾注了特别匠心？诸如此类的精妙发现必将层出不穷。我们期待每位莅临展场的观众都能收获属于自己的独特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