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9年,摄影诞生,但直到1970年代,摄影才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步入博物馆的典藏,并以自身的美学影响其他形式的艺术创作,一如大卫·霍克尼在《霍克尼论摄影》里谈到“暗箱”对绘画的启发:“我认识到我所尝试的是一种用双眼来透视的摄影创作。”西岸美术馆与巴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项目合作项目“另辟前卫:摄影1970-2000”,以十个主题章节呈现来自世界各地的先锋艺术摄影,系统梳理当代摄影的艺术路径,展出的近200件作品中,不乏名家名作,也有鲜为人知的观念作品,从不同视角表现当代摄影的多元发展,触发对摄影的反思和更为广阔的情感共鸣。

“另辟前卫:摄影1970-2000”是蓬皮杜中心首次在中国大规模呈现馆藏的当代摄影作品。以现当代艺术藏品而闻名的蓬皮杜中心自1977年开馆,就逐渐将摄影作为单独门类归纳总结,收藏包括摄影的“第一个黄金时代”的代表作——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和结构主义摄影。

在此之前,摄影主要被看作是以相机为工具的记录方式,人们关注的依旧是新闻摄影的纪实性,或画意派的诗意表达。1970年代,观念艺术诞生,如先驱观念艺术家索尔·勒维特(Sol LeWitt)所言:“在概念艺术中,思想或概念是作品最重要的方面。”摄影随着观念艺术的发展迎来自己的“第二个黄金时代”,突破纪实的窠臼,拓展更多元的艺术边界。“另辟前卫”的策展重点聚焦于这一时期,艺术家逐步开始把摄影作为艺术创作本身可使用的媒介,展现他们在经历深思熟虑后,对“摄影”的动机、行为以及最终效果的重新定义。

策展人弗洛里安·埃布纳(Florian Ebner)、马蒂亚斯·费勒(Matthias Pfaller)谈及此展览时提及,他们并不意图创造新的艺术谱系,而是将并行发展的不同谱系结合起来:“通过摄影这一媒介的视角,提供一种新的观察和对比。这创造了一些令人惊讶的碰撞,例如谢丽·利文(Sherrie Levine)和安德烈·古斯基(Andreas Gursky)的作品,这突显了我们根本性的问题:摄影如何成为艺术,艺术家如何利用摄影,摄影的技术过程、在社会中的作用和图像表现的可能性。”



胶片时代对摄影物质性的试探


胶片是摄影诞生之初不可或缺的材料,1930年代,以曼·雷(Man Ray)为代表的先锋派撇开相机,让物品在暗房里接触胶片创造“物影“。乌戈•穆拉斯(Ugo Mulas)在1972年用自己的双手进行显影和定影的试验,创作出《实验室:一只手显影,一只手定影:致约翰弗雷德里克威廉赫歇尔爵士》。胶片介质的物理属性在展览中被数次强调,从30年代延续至今,在“对工具的质疑”这一章节里,展示了70、80年代艺术家们对胶片潜力展开的极限测试,至今看来仍然十分先锋。

在这一时期,技术上的完美图像并不被放在首要位置,在“分析摄影”的实践中,艺术家们剖析了摄影的组成部分和运作机制。德国观念艺术家蒂姆·乌尔里希斯(Timm Ulrichs)的作品《风景的启示》(1972-1987),从一堆“废片“里找到一帧抽象风景,做成灯箱,与实体胶片并列展示,表达对当时流行的巨幅彩色摄影的反思。

始于1970年代的胶片摄影,既不完全遵循布列松“决定性瞬间“的人文主义,也没有继承新绘画主义的精美传统,部分艺术家将对工具的分析转嫁到了自己与工具之间。

1971年,由独立策展人兼《雪崩》杂志联合创始人威洛比·夏普 (Willoughby Sharp) 组织了集体展览——第十八号码头(Pier 18)。展览要求每位艺术家在哈德逊河的某废弃码头上进行艺术项目。艺术家约翰·巴尔代萨里(John Baldessari)提出在码头上弹跳橡皮球的方案,他要求摄影师对准空中的球体拍摄,因为运动轨迹不可控,所以最终呈现的多幅照片,构图有所歪斜,破坏传统摄影师追求的完美构图,是在追寻小球“失控表演”的过程中,摄影成为行动艺术的轨迹记录。

“另辟前卫”展览中,策展人特意增加了中国艺术家的创作比例,因为中国摄影史在这个时期的发展,与西方的过程有着近似的实验方式,例如荣荣的《北京东村No.2》,四幅黑白照片记录了张洹的行为作品《12平米》——张洹缓缓地走入池塘中直到只剩下水面涟漪。以摄影作为早期艺术探索的陈淑霞,在1987年创作的《寻找自我》,四幅黑白胶片摄影从自己的侧后方拍摄镜中人,镜中形象的变异颇具超现实主义的色彩,这时期的实践也潜移默化地体现在她之后的油画创作之中。



镜,摄影的隐喻


博尔赫斯说:“镜子窥伺着我们。”按下快门的时候,摄影从来不是中立的,它带着创作者的强烈主观属性。1989年,法国批评家Jean-François Chevrier在一篇名为《摄影历史中图像形式之探猎》的文章中首次将“tableau”(法语直意为绘画)这一概念引入摄影,指的是尺幅大、装裱考究,在博物馆里展示的摄影作品。

谈论当代摄影不可绕过的先驱杰夫·沃尔(Jeff Wall),正是“tableau”的代表之一,他从广告牌和街道标志中汲取灵感,采用广告“灯箱”形式,在摄影作品中创造被他称为“电影摄影”的景观。步入“另辟前卫”展厅的第一张,巨幅《为女性而作的图像》就是一面隐喻时代的镜:前景左侧的女性朝向观众,视线漠然,右侧是摄影师本人,正在触发带有快门线的大画幅相机,他的目光落在女性身上。这张作品以马奈的画作《女神游乐厅的吧台》为模型,沃尔用镜像将原画中的球形灯转化为排列整齐的冷光灯泡,编织出以绘画、电影和文学要素结合的蒙太奇。

与沃尔作品并置的还有1920-30年代的先锋派摄影作品,女性摄影师伊尔塞·宾(Ilse Bing)的对镜自拍,表现她对照相机设备本身以及其呈现的内容进行的思考。“我觉得相机变成了我眼睛的延伸,并随着我一起移动。”被誉为“徕卡女王”的伊尔塞·宾擅长使用35mm徕卡相机观察世界,展览展出她最知名的一张照片《和徕卡在一起的自拍像》,借助她侧后方的镜子,在同一个画面中出现了摄影师的双重影像,一个正专注望向别处,另一个越过手中相机直接凝视镜头。

同时期,中国摄影师也在展开对摄影本体的探索,中国摄影师金石声的《敦司德镜头下的自拍像》聚焦在一枚相机镜头中的自我反射,这位上海城市规划学界的教授的“业余”摄影起步于画意摄影,后期趋于现代主义。

乌戈•穆拉斯在《摄影操作:为李•弗里德兰德的自拍》中,也用自己的方式试图验证摄影现实的另一个方面。阳光在墙上投射出立柱的影子,同时也投射出艺术家的影子。影子和镜子显示出拍照的动作,图像中摄影师的脸部被遮挡。艺术家说:“这个验证是献给摄影师的,我相信他最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并试图克服相机的障碍,即他在工作中使用的媒介以及他认识和理解的方式。”镜的另一面是暗影还是光明?博尔赫斯在诗歌《镜子》给出模糊的答案:“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肖像含义的变迁:预设规范与自我呈现


肖像是视觉艺术中历史最悠久的类型之一。苏珊桑塔格写道:“人们希望见到理想化的形象:一张他们自己的照片,显示他们最好看的样子。当相机给出的照片的形象不比他们实际的样子更吸引人时,他们会感到自己受训斥......相机会说谎的消息使拍照更受欢迎。”

肖像摄影通过预设的规范来构建自我和他人,也成为艺术家们质疑传统肖像的探索工具。托马斯·鲁夫(Thomas Ruff)在1990年代拍摄的大幅肖像照,用大画幅相机拍摄的“证件照”风格作品,引发了关于身份图像的思考,作品以极为丰富的人物面部细节,质疑身份的定义:照片究竟能展现个体的哪些信息?

我们能否通过面部形象来认知和定义一个人?同样的质疑也表现在苏珊·拉丰(Suzanne Lafont)拍摄的大幅黑白人像中,面部特写剥离了心理或社会维度,游历于纪实与虚构之间。

对于另一些艺术家而言,自拍像成为身份构建与性别议题的聚焦点,例如辛迪·舍曼(Cindy Sherman)、罗伯特·梅普尔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和马六明。策展人没有选择辛迪·舍曼最知名的“无题剧照”系列,而是专门为此次展览特地制作一张1981年的自拍《无题》,在这张照片里呈现出脆弱的、易感的女性形象让熟悉她的人在第一时间作出如下反应:她,又在扮演谁?之前模拟好莱坞电影各种女性形象的舍曼,每一张自拍都在破坏既有肖像的完整性,是电影中的女性还是现实的女性?抑或是真实与伪装的二重奏,虽然是30多年前的作品,但与当今的世界有着高度的相似,那就是图像越多,真相越远。



打破平面界限


来到1980年代,艺术家不再满足于再现场所,在利用不同技术制作大尺幅摄影作品的同时,还融入了绘画、雕塑、装置等当代艺术的多元媒介,摄影作品不再仅限于打印、装裱、挂上墙,而是从制作过程以及材料层面,多维度凸显摄影的物质性。

一些前卫艺术家将平面的摄影艺术发展为新型的综合艺术形式,消除平面的边界。受马列维奇的几何抽象以及大地艺术影响的法国艺术家乔治·鲁斯(Georges Rousse)用鲜艳的几何形状或文字对即将消失的建筑进行视觉留存,只有站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到他用摄影拍摄的图案,视错效果重新创造对空间的心理感知。

德国观念艺术家托马斯·迪曼德(Thomas Demand)以日常情景为灵感,将雕塑与摄影结合,创作彩色纸板的实体雕塑模型,并在拍摄之后摧毁这些纸雕。他将自己的作品比喻成日本“俳句”,是对现实世界的模拟和记忆的重建,观众需要像阅读文本一样去阅读这些看似平常的“看台”“洗碗槽”“办公室”或提琴“作坊”。

艺术家在一则采访中说:“不像钢筋混凝土,纸主要是临时使用。它非常美丽、清脆且易损,这恰好符合我的创作,它使我作品中的元素变得平整而统一。当数字化使摄影更容易被操纵,摄影并没有死亡—情况恰恰相反。所以我觉得有必要研究这些私人化的日常图片。”

在人工智能时代,整个世界的图像正在被重新定义,对于当代艺术而言,摄影仍然是当代艺术实践、教育、收藏和市场和核心元素之一。“另辟前卫:摄影1970-2000”展览的最后一章“今天的摄影”,将目光放在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初之间的摄影,艺术家们在回顾档案和扮演媒体考古学家的同时,继续在思考摄影的魅力,以及它如何作用于人类境况。

莎拉·茨维纳尔(Sarah Cwynar)重新拍摄了一本1960年教人如何拍摄好照片的摄影手册,她扫描了这些照片并创作有 “缺陷”的图像。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的近作《吕讷堡(自我)》,看起来好似你我相册里的那类有待删除的图像:

竖着放置的手机屏幕成为新的镜,在视频通话的小窗里,可以看到摄影师的迷你图像。在人人皆用手机拍照的年代,无数屏幕叠加出繁衍的镜像,正是这去中心化的,图像信息过载的时代隐喻。

中国艺术家王川则借助像素思考摄影与绘画的关联,所有快速生成的AI图像的基础是已经存在的照片。但人类不会停止对未知的探索,所以摄影仍然是最强有力的手段。

策展人在导览之时,提醒观众在回顾艺术史时,巴洛克或文艺复兴这样的伟大时期总共有两百年。当代艺术回望过去的80年,包罗万象的摄影景观也需要被嵌入到更大的发展脉络中讨论,从银盐到AI时代,摄影早已成为当代艺术不可或缺的部分,也在以自身的美学影响着其他的艺术形式,始终朝外望,以便朝里看,美就蕴含在其中,亟待你与之建立情感链接。




出品人:Tiffany Liu
编辑:Tiffany Liu
撰文:刘星
设计:Nina
拍摄:Tiffany Liu、Yoko Liu
部分图片来源©西岸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