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在展览空间中省略语言元素，以避免破坏雕塑与展览环境之间的联系。我不认同“总体艺术”的概念因为我希望观众意识到他们正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知道这个作品是由一个人制作的，可以帮助人们思考社会条件和生活。

—杰夫·奥本海默

杰夫·奥本海默(Geof Oppenheimer)的作品,乍一看，就像 19 世纪金属铸造传统的作品，而他本人也有金属铸造的培训背景。不过，虽然他的作品多以金属制作，但他也会间或运用多重材料和技术。这些雕塑有一点罗丹的风貌，虽然是材料的拼贴，但最终的成品总是十分完整、自律，这种有几分苦行僧式的美学追求成了一种独特的风貌。奥本海默艺术哲学的核心围绕“价值’(value)这一概念，这个价值既是经济学意义上的，也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同时更是探索象征意义在当代艺术中的价值如何能够得到恢复。由复合对象拼凑而成，奥本海默的诸多雕塑探索的是公共话语中共同立场的丧失，并通过金属铸造，被制成了更加隽永的形式。

1. “逆向度的人”

在北京的 UCCA“逆向度的人”展览中，奥本海默仅仅展示了三尊由青铜和铝铸成的雕塑，他称之为“角色”(characters):观察者，旗手和商人。这些雕塑在某些地方被捆扎起来，状似是在治愈或修复某种伤口，反映出我们所有人都发现自己处于社会关系中只是部分的位置。二战后，我们留下了一个相对二元的系统，然而，在一个越来越被赋予了充沛流动性和易交换资源的、通常被称为新自由主义的系统下，奥本海默认为，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时间点，进入了一个我们还无法认知其全貌的新系统。由此发展而产生的结果，是一些对未来不确定的形象的雕塑，每一个角色各自有着不同的过往经验。为了代表这个转变，展览中的三个雕塑是从不同的、有时无法融合的过去建造出来的未知未来的形象。



OUIART :
为什么你的展览名宇叫“逆向度的人”?

杰夫·奥本海默:
我给我的展览取名为“逆向度的人”，因为我使用不同类型的金属来铸造雕塑，而制作雕塑的过程涉及到倒铸技术，也就是在最终制作物品之前，需要先制作出它的倒模，再最终创造出它的铸型。

OUIART :
从2019年开始，这个项目发展了三年，它是如何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的?

杰夫·奥本海默:
这个长期项目非常有挑战性，尤其是在疫情和社会变革的背景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个“角色”所处的环境变得越来越复杂——原本 2019 年已经计划好的三座雕塑所处的环境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复杂，现在已经和雕塑本身一样重要了。

2. 角色们

奥本海默认为，艺术可以探索和回答关于社区和价值的问题，超越单纯的审美。“逆向度的人”展览本身是一个装置空间，被分割成多个方向，向观众提供了过多的可能方向和探究线索的挑战。这个装置就像一个沉浸式的剧院舞台，观众在穿过被分割的空间时会遇到一系列场景和角色。

“商人”(The Businessman)是一个独自站立的男人，站在由富美家材料(Formica)制成的底座上。这个人物呈英雄般的姿态，一只脚牢固地向前垂直于基座，而另一只脚则向后倾斜。双脚的放置方式暗示了西方雕塑传统中的对立平衡姿态(contrapposto)，这一姿势曾为古典的理想雕像和纪念碑的雕塑传统注入了活力。然而，在“商人”雕塑中，我们只留下了对立平衡的暗示，观众被迫需要从脚部的部分证据中重建身体的姿势。这个人物是由一系列拼接在一起并铸造成金属的现成品组成的。原始的物品在铸造过程完成后，经常就被毁坏了，但它们的幽灵在最终铸造物中还可循其踪迹。

以旗杆为主体的雕塑是“旗手”(The Flagbearer)，其金属表面是空白的，没有任何特定的图案或颜色。这种缺乏特定性的做法消除了与旗帜相关的任何独特身份，使其变得普遍和无意义。奥本海默的意图是突出象征符号的脆弱和不稳定性，以及它们在时间上保持意义的能力。通过创造一个空白的画布，他质疑人们对象征的信任和它们将持续的假设。旗手代表了象征意义的失败，并提醒人们语言的流动性和阐释所能够具有的力量。

第三位角色“观察者”(The Observer)则是一只真人大小的青铜手套，手套手持放大镜，将其对准了空白的平板电脑。平板电脑铸造成单色表面，上面没有显示任何文字、禁令或建议。雕塑放置在实验室手推车上，暗示着一种科学的背景，但即便观众使用放大镜，也无法揭示出任何东西。“观察者”质疑了监视和观察能够带来更深刻的理解的想法，并暗示不断观察可能只是为了观察本身，没有真正看到任何东西的承诺。这一件雕塑邀请观众与之互动，但通过观看获得启示的希望未能实现。与奥本海默在展览中的其他形象一样，经由深度的不在场，它同样展示了符号的脆弱性。

OUIART :
为什么你选择在展览空间中不展示阐述或文本? 展场的体验与对作品的体验似乎融为一体了，这是否与“总体艺术”这样的概念有关?

杰夫·奥本海默:
我故育在展监空间中省略语言元素，以避免破坏雕塑与展览环境之间的联系。我不认同“总体艺术”的概念，因为我希望观众意识到他们正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知道这个作品是由一个人制作的，可以帮助人们思考社会条件和生活。

OUIART :
你常常运用现成品进行创作，但却总是将雕塑呈现为一个统一的实体，尽管它由不同的物体组成? 雕塑的自律性，以及徒手制作的重要性是否对你的过程有影响?

杰夫·奥本海默:
对我来说，尽管由不同的物体组成，但将雕塑呈现为一个统一的实体是非常重要的。这种美学形式来源于 19 世纪的铸造方法，我一直在我的工作室中坚持使用。手工制造的参考对我的过程至关重要，因为正是通过独特的铸造物体，形式的自治性才得以实现。我希望我的雕塑能够带给观众一个自治的形式或角色，让他们探讨其社会意义和社会条件。

OUIART :
在你的作品中是否存在特定的男性特质，鉴于传统上男性相关的象征如商人的靴子等？

杰夫·奥本海默:
虽然我没有特别专注于在我的艺术作品中呈现男性气质，但作为一位生活在美国的男性，我对于有害的男性气质的讨论有所意识。不过，我也认为找到对男性形象的新定义非常重要。在我过去的作品中，例如《20 世纪的骗子》(Twentieth Century Hustlers)，我曾经详细探讨了我的这些想法，探讨了男性形象的多面性。

3. 纪念碑与公共拱廊

奥本海默对纪念碑的功能和性质感兴趣，这使得他的雕塑拥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气质，仿佛它们持续不断地徘徊在记住失去之物和永不遗忘之间。他探究了在现代经济中重量和传统价值的作用，提出了有关身体和人物塑造、纪念碑的定位、男性气质以及雕塑如何适应我们正在进入的新系统等等问题。当然，雕塑家并没有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但这些问题都是他在创作艺术品时一直在思考的。

艺术家也从德·基里柯(De Chirico)和他所倡导的空间形而上学中获得灵感。对于奥本海默来说，德·基里柯不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与铺张奢侈的其余超现实主义者不同，他的作品中有一种雕塑家欣赏的坚硬感。尤其是德·基里柯处理了公共空间中身体的孤立感，并将所有能量集中在空间中的人物形象上。在展场中，艺术家也从德·基里柯那里“窃取”了公共建筑中拱门的想法，这是许多文化中常见的一种公共建筑形式从而使得现场更加成为一种政治话语能够得以展开的空间。

伴随着不同的雕塑，展览中还有一系列的照片探讨物质和价值的历史。其中有世界上最古老的矿藏，这是从一尊 14 世纪的巴伐利亚木雕中借来的复合图像，它是债务的寓言。除此以外，还有微软位于华盛顿雷德蒙德总部的照片，他认为，诞生了 Windows 84 的这一建筑象征着过往的物质经济既已终结，打开了一个新的缺乏确定性的时代。

OUIART :
你能包解释一下您对德·基里科和地上的紫色地毯的参考吗?

杰夫·奥本海默:
我特别喜欢德·基里柯画作中忧郁的拱门、人物和浪漫的氛围。它让我想起一个炎热夏日的傍晚，阳光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我喜欢那个时刻，而德·基里柯显然也很喜欢，这可以从空间中的拱门看出来。我重点关注了他的形式，完全没有任何概念上的元素。地面上的紫色地毯被选择出来是为了在空间中突显出鲜艳的元素。

OUIART :
你如何看待展览空间中的照片和雕塑之间的关系?

杰夫·奥本海默:
照片是展览空间的背景之一，帮助了整体氛围的塑造，代表着资本、义务、价值等等概念之间的关系，和展览中的材料也互相照应。每张照片都代表着不同的社会关系，例如有世界上最早的矿、微软首次诞生了互联网的办公楼。此外，还有一件14世纪的巴伐利亚雕塑，探讨了债务、资本和义务之间的关系。这些元素一起创造了一个更加综合的展览空间，探讨了现代社会的复杂性。

4. 政治与情感

“商人”被奥本海默构想为是一个失败的纪念碑或雕塑，里面露出钢筋，散发出一种悲怆的氛围。奥本海默的作品使用围绕着暴露结构的寓言和隐喻，促使我们思考通常在建筑和设计中被忽略的结构元素，就像看似会“伤人”的雕塑中的那些暴露脚手架和钢筋混凝土一样。散布的钢筋第一眼看似随意，但确是作品的关键元素。在艺术家看来，就像政治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和威廉·戴维斯(William Davis)所揭示的那样，情感是当代政治决策中的重要甚至决定性的因素。而正是通过唤起公共事务的情感，艺术家能够参与到某种关键的一环，从而完成自己的使命。

奥本海默的雕塑《商人》使用钢筋作为一个关键元素，模糊了物质性和象征性之间的界线，创造了一种拆解和不稳定感。这些通常用于加固混凝土结构的钢筋被暴露出来，与结构的支撑体竞争。这种边界模糊的效果是让奥本海默的作品成为社会景观的一种身份证的设置所在。奥本海默模糊和超载的雕塑风格准确地反映了公共话语中存在的矛盾和冲突，揭示了现代社会的真实面貌。此外，这种方法反映了重要的社会变革和新兴符号的出现，取代了旧符号，导致以前的符号失去了意义。因此，奥本海默的雕塑挑战了一个简单化的世界观，呈现了一个引人思考和具有挑战性的观点，探讨我们当前时代的真相。

OUIART :
你能推荐一些你在读的书吗?

杰夫·奥本海默:
威廉·戴维斯的《紧张的国家》(NervousStates)是一本关于知识和信息之间关系和差异的好书。他是一位英国作家，提供了非常英国化的观点。我让我的学生在课上读这本书，它总是会产生有趣的对话。此外，我认为玛莎·努斯鲍姆是当今最重要的政治思想家之一，她的《政治情绪》(Political Emotions)很好地总结了思考和本能之间的关系。

OUIART :
你的作品常常是关于社会关系的，你如何思考“关系美学”这个术语?

杰夫·奥本海默:
当我在读艺术学校时，“关系美学”是一个流行的概念，但这并不是我对待艺术的方式。我更关注社会行为，而不是手法。关系美学”是一种手法。并倾向于创作能够体现这些行为的传统艺术作品。马克思主义也讨论了社会关系作为共享资源的分配，但我认为实际上的情况比简单的概念复杂得多，其中涉及到谁分配权力及人们的行为等问题。与关系美学和马克思主义不同，作为艺术家，我更感兴趣于探索不太逻辑且更为黑暗的人类行为的方面。

OUIART :
你作品中所呈现的经济和社会因素是与美国特定时期相关，还是与更普遍(universal)的人类条件相关?

杰夫·奥本海默:
虽然我不喜欢使用“普遍”这个术语，但我认为我的作品反映了 21 世纪早期人类的经验。虽然我的作品中的某些方面可能只适用于美国中西部地区，但展览从沙特阿拉伯到中国再到美国的路径反映了新自由主义和复杂政治关系的全球影响。因此，尽管我的作品可能与不同时期的人们无关，但我认为它们反映了更广泛的全球人类条件。我的作品探讨了人类共同面临的经济和社会问题，而这些问题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可能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