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际,上海外滩美术馆更新了本年度第二轮展览,即位于场馆全楼层的十六人群展“伟大的掩饰”和艺术家彭祖强个展“一些省略、静默和不透明的声音”。经过2021年的重新修缮与启封,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亚洲文会大楼不断呈现其展览的开拓性与独特性。2023年初,随着上海外滩美术馆馆长和首席策展人朱筱蕤(X Zhu—Nowell)的执掌,关注议题和机构实践的重心更显著聚焦至全球主义下关于离散、劳动和历史遗产等解构叙事,这间美术馆的集体化表达和公共化尝试便一直处于目光焦点。
一如2023年分化自同一群展母题的六场艺术家个展、2024年以主题讲座和工作坊等活动拓宽机构的既定边界,外滩美术馆在今年已然初步完成了“深度”和“广度”的有机融合。一方面,上半年横跨六层楼体的三场风格鲜明、看似平行,然而内在指向又互相紧密倚存的个展平稳延续着外滩独道的强策展现场;另一方面,同春夏展一起被打开的,还有自2010年建馆以来就一直保留的门票制度 —— 至此,上海外滩美术馆面向全体访客免收取参观费用。尽管瞬间的开闸动作多少会有引发溃坝的风险,但站在这个“两难全”的经典问题前,这家机构显然选择了“边试错边解决”的主动者姿态。
在种种未竟的问题和矛盾背后,尚且存在对于历史迷思的演绎、审判乃至纪念,也有着对于所谓“遗绪”的集体处理经验,以及对于跨越了种族、信仰和地缘格局的比较研究 —— 这被表现在这次秋冬展的策展思路上,即为一定程度上对于人类共情的笃定和坚信。
始终弥散着古典装饰主义魅影和文会秘史的虎丘路20号,如何及为什么要不断变换着语调向当代时空和它的观众保持低喃?在过去近三年的时间里,这个问题于我们,是一个持续堆叠又解构的未竟之谜,但这一次我们似乎看到了梦魇的边界。
以黑白渐变的空间重组激变的对话,演绎如自然景观般成为内在力量的视觉伪装。
“伟大的掩饰”(The Great Camouflage)引自加勒比作家苏珊·塞泽尔(Suzanne Césaire,1915-1966)的同名著作,将展览基调定格在上世纪革命运动所催化出的思绪遗产之上,并由此提出其对于激进表达的再释义:正如同一些岛屿的自然美景掩饰了殖民暴力的残酷现实,(激进的)思想和美学本身亦是为支撑起某些内在力量的“掩饰”手段。
首章展厅的入口处,英文展名被单独析出,以无衬线的凌厉模样放大并印刻在侧切墙体上,成为了一个看似会随着阅读节奏行进、实则静止不变的标语符号;此外,展陈设计的用心之处还在于空间通体使用黑白渐变的视觉语言来暗合有关幽灵现实主义的策展核心。
“将历史人物的‘碎片’传播给公众。如果这样能让大家变得像马丁·路德·金一样好,那当然很不错。”作为在首个展厅中踞于中央的倒置双腿木雕《杜波依斯机器》(Du Bois Machine,2013)的比较文本,这无疑是骇人听闻的奇谈。同样作为伟大的黑人思想家,W·E·B·杜波依斯也是当年男性书写革命叙事的一员,然而艺术家Pope.L(1955-2023)将女孩们的述说装进黑黢黢的扬声器中随后植入巨大而空洞的木腿之间,使用辛辣又挑衅的讽刺手法暗示被神化者的道貌岸然和欲望暴权。
径直穿过打着单一强光源、如同审判现场的肃穆空间,参观者的脚步旋即来到有着强烈新古典主义感的黑木楼梯处。两片形式对称但却不全然相同的涤纶布帘轻掩于前,只见虚虚实实印刷着无数组并列合影的黑人歌女的门帘幕布在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轻拂下竟也徐徐律动起来。
这一系列来自洛杉矶年轻华人艺术家张卓加(Charlotte Zhang)的全新委任创作《特价座位》(Nosebleed Section,2025),在随后的观展途中会以同样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姿态嵌入每一层叙事结构中。有着电影创作经验的张卓加关注共享幻想的重演和情欲经济等尖锐且浪漫的命题,通过反复缝合这些被符号化和工具化的女性图像,反思作为娱乐产物 —— 二十世纪的西海岸黑人音乐文化(从爵士乐到说唱);上海和北京曾红极一时的社交舞厅 —— 其下所掩盖的关于压迫和商品化的事实乃至民间自发的顽强创造力。
建立殖民档案与虚实剧场,追问混血之殇与后殖民身份中缠绕的历史回响。
循至二层,展览对“掩饰”的诘问倏然从由历史碎片重新拼就的外部世界,转向对个体处境和当代身份的隐喻式内部演绎。
位于展厅入口的流动区域此刻被笼罩在一片荧红色的暧昧氛围中,然而窗前屏幕上所播放着的有关战后混血族群和殖民抵抗的档案影像《母亲、混血、记忆》(2019-2022)却似迷雾中快速飞过的利刃,越南艺术家阮俊(Tuấn Andrew Nguyễn)划破并召唤出一段劣迹斑斑的幽灵历史。依稀间,时间回到上世纪越南战争的背景下,当时的法国殖民军在非洲塞内加尔征召的雇佣军“塞内加尔射手”(Tirailleurs sénégalais)在驻扎期间对越南女性犯下罪行,由此牵连出一系列关于受害者与共谋、“混种”与跨国家庭的认同错乱和记忆创伤等关键症结。
转身进入展厅内部,几处剧场装置围拢起来复现了一个英国殖民岁月的记忆场景 —— 被旧桌布覆盖着的木质圆桌静置在一块波斯地毯上,雪茄和烟草、仿真书和纸张材料散落其间。空的地面上,两道白色线条将暗空间斜斜地切割为三块,一边写着与影像剧情相呼应的“Clive’s Living Room”(克莱夫的客厅),另一边则是介于真相和虚构之间的“Researsal Room”(排练室);观众落座区被设计在这一倾覆性空间结构的正中,同时也会被间歇性点亮的一对荧幕夹在中间。
奥涅卡·伊圭(Onyeka Igwe,b.1986)所创作的双频影像作品《激进二重奏》(A Radical Duet,2023)及随后延伸出的一系列场景装置《道具和布景笔记》(Notes on the Production of Props and Sets,2024)覆写的是20世纪战争末期在伦敦一处革命基地(剧作家、白人男性“Clive”)几位国际知识分子、艺术家和活动家之间的“交锋现场”。其中,虚构角色 —— 尼日利亚社会主义者、基督徒、工会领袖、妇女权利活动家、母亲阿杜拉·法拉德(Adura Falade)和牙买加学生、舞者、演员、剧作家西尔维·圣希尔(Sylvie St. Hill)—— 在虚构的历史情节和真实的当下思考之间,以一种近乎以假乱真的表演重构了人们对于后殖民世界的想象和理解。
被串联在这一戏剧现场的作品还有王拓的“东北四部曲”第二部《扭曲词场》(Distorting Words,2019)。三联屏幕与“克莱夫的客厅”相互平行、互为脊背,在事先排布好的现场关系中与《激进二重奏》通过先此后彼的播放顺序形成了又一重互文线索。《扭曲词场》本身的语义是通过并列两组前后相差一百年的“义案”而建立起来的复杂对立,揭露了集体审判下被“冠以罪名”这一动作本身的暴力与裹挟。使用台州方言平静独白的男声以想象还原的方式率先铺就了潦倒书生的自缢图景 —— 故事喃喃讲述了一段“被萨满化”的精神困境,让人不禁联想起被妖魔化的中世纪女巫;随后,另一段交叠浮现的“张扣扣事件”取用了复仇前夕摇滚乐队如同萨满仪式般的恍惚现场,最后一切归于平静,二重奏再次轮回。
从街头涂鸦到跨洋纺织,揭示被掩埋的草根力量与集体创伤中萌生的团结自治。
究竟如何发掘、触摸和言说那些潜藏在主流历史叙事之下的片段?
作为展览提出的问题之一,在接下来位于四楼的展厅中显影为若干个以社群为单位的隐秘回应。44月报是其中一个常年流动于广州的集体写作团体,他们的写作形式包括但不限于文字、空间、壁画、装置、影像、表演和出版等可延续的表达,成员也一直处在变化当中。同样是受任创作四楼空间的前厅,有着天然的两层楼挑高和顶部自然光条件的空间倏然成为一处繁忙的、临时的、颠乱的假想街头,似极华南乃至北非社区的聚居地景。44月报的《颠倒车站》(Viparyāsa Station,2025)通过还原出水泥格栅、雨棚和大面积涂鸦,将展览伪装成一处光怪陆离的精神避难所,并将所有的苦与乐内化为未完成的遭遇和创伤修复的力量,从而拼合出了一种穿透时间和固有经验的团结自治。
在“伟大的掩饰”中,地缘殖民史以相似或对抗的形态弥散在我们身处的讨论场域中,临时建立起来的情谊、叙事和行动即成为了一系列替代性方法,使观众得以在雾中探花般的具身行走中重组出自己的路径、意识也生发出新的感觉器官以重新看到/听到唤醒的景象/声音 —— 同时也警觉于:为什么集体意识会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中沉睡?为什么唤醒和重思的动作在此时此地(被认为)如此急切?
在四层和六层相互打通的中层展厅区域,澳大利亚裔菲律宾艺术家本吉·拉(Bhenji Ra)处于深蓝色布景中的三频影像《贸易路线》(Trade Routes,2023)和悬于其上的美国艺术家埃里克·麦克(Eric N. Mack)巨大如贡多拉般的纺织拼贴物形成了非正式对话,后者将上世纪40年代流行于加纳族群仪式的手工编织和染色的肯特布(Kente)与最近收集于上海跳蚤市场和崇明岛的本地土布缝合在一起,生动演绎了丽莎·罗(Lisa Lowe)在《四大洲的亲密性》(The Intimacies of Four Continents,2015)一书中所论述关于手工艺、劳作和文化交流在后殖民全球贸易网络中的彼此缠连。
然而,掩藏在四层展厅末尾的郝敬班的双频影像装置《作品一号》(Opus One,2020)批判性地将群体合作的美好与团队抛入陌生而疏离的悖论中。影片中,一对北京情侣Suzy和KC极度专注地练习着历史上的几位传奇舞者的摇摆舞动作,然而模仿性的身体书写所显现出来的僵化、不协调、割裂和畸变,都使得原本这种黑人社区的草根舞蹈显得“水土不服”。观者至此陷入深深的自证中,但正反两面的完整体验又恰恰是触发辩证思考的必要条件。
以环形文献构筑觉醒剧场,在断裂的时空中召唤观者主动思考。
正如本地观众所熟悉的自身语境中所弘扬的“起承转合”文学手法,“伟大的掩饰”四个章节几乎沿袭了相同的叙述策略;于是当我们最终来到五层空间时,便早已将自身融入这一动态剧场中。
这也是作为末章的五层展厅意欲引出的串联在各个时空剧本中的个体之力:在断裂、未知和非自愿的集体出神面前,上海外滩美术馆的新展通过尽可能地组合与委任呈现不同时代和地缘特质中凝存下来的革命思想与行动经验,呼吁人们从错综复杂的迷雾中醒来,要流动、不要停留。
五层展厅中的委任印刷物,卡珊德拉出版社(Cassandra Press)所作的《协商之军》(Army of Negotiations,2025)试图与展览核心文本《伟大的掩饰》及其提出的“否定之军”(army of negations)建立对话,继而碰撞出能够将错位的知识乃至文化重新拨回“正轨”的力量。在这层中空的环形空间中行走,如同许多强策展的动线会以文献索引作为末尾结构一样,此时周围作品的文本感也确实更重、具身感再次显得模糊而遥远 —— 包括由美国艺术家考琳·史密斯(Cauleen Smith)创作的《街坊姐妹》(Homegirls,2024)和常驻美国的华人艺术家王恬使用金箔颜料创作于现成品纸板上的网络标签,此时轻盈的、飘散的、回旋的指向也十分符合唤起观者主动思考的策展逻辑 —— 因而,参观时我们被告诫的“不允许拍照”,这个从超快速的屏幕社会中滋生出来的小动作,在整个参观环节中已被界定为多余甚至有害的动作。
从展览“伟大的掩饰”稍稍撤出,回到美术馆三楼,我们的感官似乎无缝切换到了艺术家彭祖强的个展“一些省略、静默和不透明的声音”(Short-term Histories)。观众步入展厅,随即坠入一处似是三重门般的胶片空间 —— 就像是三道不同的时间窗口,人们将从法式仿古16mm彩色胶片电影放映机所呈现的“错误画面”《似曾相识》(Déjà vu,2023-2024)和散落一旁的诗歌文本,转身来到艺术家的委任新作《四散》(Afternoon Hearsay,2025)后再度浸入由一片磨砂玻璃支撑起的转录影像《青园》(The Cyan Garden,2022)。
在密集的弱意识的独白中,突然忆起最近彭祖强刚从阴雨连绵的荷兰迁徙至新浪潮之都巴黎,他对于“超8”胶片的实验性探索不仅体现在呈现载体的多元化上,也在一种机构有意持续维系的不确定语态中,变换展现将这种上世纪流行的工业产物同时作为创作媒介和讨论对象时所流露出的不同质感 —— 一切都恰如这间机构在中间状态(in-between state)中从容流变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