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全球最热门出圈的电影,当属法国女导演科拉莉·法尔雅(Coralie Fargeat)编剧并执导的作品《某种物质》。这部电影在后疫情时代的低迷电影市场里借助社交媒体切片式视频进行病毒式营销迅速成为一匹票房黑马。它不仅在上映初期横扫欧美院线,同时也在短时间内形成全球的海量舆论,更在电影线上网络资源泄露之后,成为中国十月社交网络里最热门的电影。它这不仅仅只是一部现象级电影,更是一部承前启后式的电影,打破了诸多以往对女性导演的固定思维,在今年十一月和十二月,我们看到更多女性导演的优秀电影以黑马姿态涌入银幕中,以各种主题与形式引起了舆论的热议与社会广泛地探讨。




《某种物质》由 80 年代著名影星黛米·摩尔主演,讲述了曾经红极一时的好莱坞巨星伊丽莎白无法面对自己容颜老去,在诱惑之下使用了一种名为“完美物质”的黑市药物,创造出一个更年轻美丽版的自己。在新生初始阶段,年轻貌美版与年华老去的原型仍能共处一室和平相处,随着名利场的诱惑升级,这场关于两个自我的身体主导权大战一触即发。

凸起的苹果肌,丰厚的嘴唇,过度饱满的额头,好莱坞简直是容貌焦虑的重灾区也是整容医生们的印钞所。在这些整容医生们的手术刀下批量制造了一批整容“怪物们”。黛米·摩尔便是其中著名的受害者,她花费百万美元于全身的整容与对抗衰老的故事在美国家喻户晓。这样一位曾经红极一时,以美貌制霸了 90 年代银屏的顶级女星,现在却是鲜人问津的老年女星。黛米·摩尔长达四十年的个人职业生涯与混沌情史造就了戏内与戏外的互文,也满足了人们对电影的猎奇心。

《某种物质》的重口程度无疑让人联想到 2021 年拿下戛纳金棕榈,由朱利亚·迪库诺编剧执导的电影《钛》。《钛》是朱利亚·迪库诺的第二部长片作品,而她的第一部长片作品是 2016 年上映的《生吃》,从她的第一部作品初始便是带有极强风格的身体恐怖片。《钛》是在《生吃》叙事风格的基础上延续加强,并在身体恐怖片这个特定类型上走的更远的作品。几乎每个看过《钛》的观众的反馈都是这是一部引发人强烈痛感的电影。

这部电影运用了非常多的广角特写镜头,快速的视听剪辑节奏,几乎让人被迫体验到了类似广告片的快速节奏感与被操控感。如果你只看过预告片,大概会期待这部电影是一部典型的惊悚恐怖片。而当你买完票,在影院里观看这部电影,你会发现强烈的视听把你紧紧压在座位上,各种过度放大的男性面部与吃虾的动作;或是年轻版的女主在摄影机凝视下呈现出的完美紧俏的身体局部。所有的画面与情节并不给人带来任何愉悦的体验,或是一惊一乍的惊悚快感,反而是给心灵和胃部带来强烈的不适感。这部电影除却女导演的标签完全可以称为新一代的女性剥削题材中的佼佼者。




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对任何男性导演的影像叙事有一种固化的思维印象。男性导演拍各种各样类型的电影都是合乎常理的,无论是斯皮尔伯格的精准与工整,卡梅隆的技术狂魔式视觉创新,张艺谋的史诗片的色彩美学或是李安温柔细腻的影像等等。百年来的电影史,制霸电影制作的男性导演让我们习惯了他们的叙事,而他们的叙事也构成了我们对电影的认知。

反观女性导演,我们既要面对一种事实,女性导演的视角是更为细腻,在视听语言上也更为收敛而非张扬与暴烈,但同时也要面对一个思维逻辑的怪圈。难道女性导演就只能在细腻与唯美的影像上打转?

《某种物质》的导演科拉莉·法尔雅出生于 1976 年,而《钛》的导演朱利亚·迪库诺出身于 1983 年,两者虽然相差 7 岁,但两者在选择类型化电影和视觉风格上是颇为接近的。她们通过强视听冲击、弱叙事、弱抒情的方式,主打血腥暴力的题材来迅速达到出圈的效果,从而打破我们对女性导演的固化认知,也把困住女性导演的类型模式一一打碎。

女性导演同样拥有拍各种类型片的权利,她们甚至能做得比男性导演更血腥暴力更放肆张扬。但与此同时,她们也同样陷入了一种怪圈,她们电影里的女性角色并没有更为多元化,反而是原有类型片中被剥削的女性角色的加强版。得益于女性导演的身份,她们在后 me too 时代,正负反而得正。女性导演的身份在创作空间与舆论导向上所获得的可容错率也越来越大。当女性导演去拍一部剥削女性的电影,她是不会被拎出来指责与被批判的,而这点到底是女权主义走上更广阔的天空或是将来会发生意外的反噬,在当下的我们不得而知。




反观十年前或是疫情之前的热门女性导演,19 年获得戛纳最佳编剧的《燃烧女子的画像》的塞利娜·夏马及16 年凭借《将来的事》获得柏林最佳导演的米娅·汉森-洛夫,这两位女性导演无疑是 2010 年-2020 年代女性导演中的佼佼者。

塞利娜·夏马出生于 1978 年,而米娅·汉森-洛夫出生于 1981 年,两位导演和科拉莉·法尔雅与朱利亚·迪库诺年纪相仿,都身兼导演与编剧双职,不过前者与后者的影像视听语言上的探索迥然不同。塞利娜·夏马与米娅·汉森-洛夫无疑是我们既定思维里女性电影风格的代表。

作为一个性少数群体导演,塞利娜·夏马的作品里女性性别与身份流动是她电影里惯常出现的主题。从 La Fémis 毕业后,夏马迅速地把她的毕业作品,剧本《水仙花开》实现成了电影。这部处女作入围了 2007 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并于次年获得法国凯撒奖的三项提名。她的第二部电影《假小子》则更为出圈一些,这是一部关于青少年成长中面对性别困惑议题的电影,在其影像叙事里流露出对于性别流动群体的温柔而深情的关怀让人动容。夏马最为出名的电影无疑是 2019 年上映的《燃烧女子的肖像》,该片不仅入围同年的戛纳电影节并获得最佳剧本奖,它还是第一部由女性指导的获得酷儿金棕榈奖的电影。

在《燃烧女子的肖像》里,夏马用极其细腻的手法讲诉了一个十八世纪末的女画家玛丽安受伯爵夫人委托来到布列塔尼半岛,为她刚刚离开修道院的女儿艾洛伊兹绘制出嫁用的肖像画。艾洛伊兹因不愿意出嫁而拒绝被画,玛丽安必须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画画。玛丽安白天观察艾洛伊兹,晚上秘密地给她画画。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她们一同分享最初和最后的自由时刻,直到玛丽安终于完成了艾洛伊兹的肖像画。整个故事延续了夏马从处女作《水仙花开》即开始探索的女性间暧昧游离的情愫,并将其深化为一种极为细腻、动人的专属女性视角的表达。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男性导演如何编剧或者执导出类似夏马电影里的女性人物,这也并非仅仅归咎于性别议题或是女性的处境问题。我们必须面对的客观事实在于因为性别的不同,男性与女性的生命体验是截然不同的,男性天然无法替代女性写出更为真实的女性角色,而我们的文学史或是电影史里到处充斥着男性作者笔下的女性,这既是颇为讽刺的现实,同时也是女性创作者无限的空间,创作出更多真实的女性角色。无疑的是,我们从夏马的电影里看到她创作的那些女性间暧昧模糊、触动人心的情节一定是基于她作为女性的生命体验。

相比塞利娜·夏马的几部出圈作品,米娅·汉森-洛夫则更为低调一些,她的作品带着强烈的个人自传性。《伊甸园》以 90 年代汉森-洛夫的青年时代为背景,讲述一群热爱电子乐的年轻人在理想、爱情、家庭与音乐间,人与人之间宿命般不可避免的冲突,与对未来的彷徨和理想陨落后的失落。这部电影无疑是汉森-洛夫对青春时代的一种回望。

2016 年由于佩尔主演的《将来的事》大获成功,电影里哲学老师夫妻晚年离婚的诸多细枝末节的生活场景也映射到了导演自身经历,她的父亲是法国巴黎政治学院授课的哲学教授与翻译家。2021 年由维克·克里普斯与蒂姆·罗斯共同主演的《伯格曼岛》无疑是把她自己与另一位法国著名导演奥利华·阿萨耶斯,两位电影创作者夫妻间生活的克制与失衡搬到了银幕上。她的最新一部电影 2022 年由蕾雅·赛杜主演的《晨光正好》,片中女主桑德拉奔波于照顾年幼的女儿和生病的父亲间的生活显然也是来自 2020 年她经历了父亲的离世。

在她近年的四部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导演个人的生命体验渗透在电影的各种角色中,以一种异常轻盈且灵动的姿态展现着生活里的无常与寻常。她的电影往往没有激烈的剧情冲突设计,更多聚焦在了家庭伦理上,却拍出了法国人最擅长的生活电影。她将生活里极其小的切片段落放大到了电影中,作为观众的我们轻易地被角色带入到他们的困境中去感同身受那些相似的迷茫与困惑。




今年秋季档好评如潮的两部电影是杨圆圆的《女人世界》与邵艺辉的《好东西》。我们在两位中国女性导演的作品里看到了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的女性人物。杨圆圆的《女人世界》聚焦在一个由 70 岁以上亚裔女性组成的舞团,她们职业各异,成员多数是离婚或丧偶的状态,相聚一起吃喝旅行,一同走上巡演之路,从美国、古巴,最终来到中国。在老舞者们的往事回忆中串联了旧金山唐人街黄金时代华裔舞者的历史。杨圆圆说,“因为我反对宏大叙事,相信历史是由那些被忽视的个体的迁徙交织组成。” 在电影中占据了重要篇幅的92 岁 Coby,是唐人街紫金城俱乐部最后一任老板。在电影里,她的出现无疑牢牢地抓住了观众的心,92 岁的Coby 滞重的身体在舞台上依然轻盈,像一只美艳的蝴蝶徐徐地张开双翅轻轻舞动着,我们能看到老人褶皱的皮肤下时空折叠里流光溢彩。

海外华裔女性群体无疑是女性群体中的边缘群体,出生于 1926 年美国俄亥俄州的 Coby是这个群体里的典型代表。作为美国二代移民,她除了自己的名字余金巧和父亲家乡的名称外,几乎不会任何中文。她从小喜欢踢踏舞和爵士乐,一路成为了旧金山夜总会最为知名的舞者,被称为“华人吉普赛玫瑰”。在当时的年代,夜总会的舞者仍是处于被男性凝视与被剥削的处境,而华人的地位也远低于白人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华裔女舞者无可避免地处于被猎奇与双重边缘化的境遇。而海外华裔女性群体,无论是在过去或是当下,仍然是一个并不受社会重视的群体,虽然前几年大热的《摘金奇缘》或是《瞬息全宇宙》是关于亚裔女性,但它们或多或少带着一种猎奇的角度去呈现海外亚裔女性群体,而非一种真实的、客观的还原。杨圆圆的《女人世界》无疑精准地聚焦了这群即将消逝在时间岁月里的历史载体,将 20 世纪海外华裔女性群体重新搬回到银幕里,将这群灵动活泼的女性们永恒地留在影像里,永远鲜活地被铭记。在电影的尾声里,Coby 跳着最后一支舞的影像也会随着光影流转,持续地打动打开这部电影的人。

邵艺辉的《好东西》无疑是年末院线电影里最让人惊喜的发现。123 分钟的电影时长,节奏控制完美且轻巧,让观众在一部女性主导的电影里跟随主角们起起伏伏经历生活变迁。作为一部轻喜剧电影,邵艺辉贡献了王铁梅、小叶、小孩王茉莉,两个性格迥异却极富都市现代性的女性角色,同时提供了一个让人无比治愈的小孩角色。我们几乎很少能在中国的银幕上看到像王铁梅这样的女性角色,干练、洒脱、不过度内耗。改革开放 40 年,曾几何时与时俱进的女性角色又被渐渐打回了封建时代,邵艺辉终于把女性角色从封建时代再次拉回到了现代。由此在秋季档的电影里,我们终于能看到与时代同频的女性角色。在秋天的银幕里摆脱雌竞,歌颂女性之间的友谊,也是对当下内卷躺平的时代所寄予的一份美好。

去年夏天引爆全球票房的《芭比》宛如一颗粉色糖衣核弹,不仅带来了全球性的女性主义讨论,更推动了女性导演从文艺片的类型范畴中出走,走向受众更为广阔的商业电影市场。到今年的《某种物质》女导演执导血浆凶猛的女性剥削类型电影,再到《女人世界》与《好东西》,我们可以看到女性影人在世界影坛上的百花齐放。女性导演的电影受众早已并非专属女性观众,而是面向更为广阔的全球受众。无论是在伦理层面上或是视听语言上的冲击,女性导演给观众带来更为多元的电影的想象空间与更多鲜活立体的人物角色。在这些女性导演的成熟视听影像里,我们看到了生活不该仅此而已,电影也是。




出品人:Tiffany Liu
编辑:Tiffany Liu
撰文:Dany Zheng
设计:Yizhou
图片整理:Yoko Liu